刀灵【幽都王X无寐侯】(下篇)

主人喝醉了。

 

清醒时的主人十分精明强悍,但喝醉了的他跟这世上任何一个醉鬼没有区别,死死抱着根柱子不肯撒手,嘴里一直喊“鼓乐”或者“故约”什么的。侍奉周围的都是女侍,没什么力气,所以只能由我上前,像扯锅盖上的年糕一样,把他硬是从柱子扯下来,扛回了寝殿。

 

这会儿他已经不再喊“鼓乐”了,而是喊什么“妩媚猴”,“真的妩媚猴”之类的。唉,猴子都一天到晚上蹿下跳的,哪里能妩媚得起来呢?那些喜欢用猿猴元魂珠打架的,变起身来没一个妩媚。主人果然是醉了。

 

我刚把他扔到床上,他就仰起头吐了我一身。我虽然只是个刀灵,但没规定刀灵不能有洁癖,何况那天我还穿了白衣。当时我气得差点没一拳锤死他,但最后理智终于战胜了愤怒。我忍着恶心脱掉了自己的外袍,又把他沾满了污物的衣物脱光,像扔垃圾一样把他整个扔进了浴池。

 

我错了,他醉起来并不是跟任何一个醉鬼没有区别,而是比任何一个醉鬼都更会找麻烦。

 

在我把他推进浴池时,一个不注意,被拽着脚踝也拖了下去。水呛进气管,我差点没给咳死。

 

等我好不容易喘匀气,撩开满脸的湿发,却见他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我发呆。平时漆黑如墨的眼神亮晶晶的,像是蓄了两泓清澈的池水,又像是夜空里最亮的星星。

 

“你来了啊。”他说。

 

我愣了一下。

 

他依然怔怔地看着我,神色温柔:“我是在做梦吗?……我以为你不会入我的梦,毕竟你那么恨我。”

 

我莫名其妙,不知道他把我看做了谁。这时他一下子扑上来抱住我,呢喃道:“……可我仍然想留下你。”

 

他抱得很用力,勒得我不舒服。我犹豫要不要推开他——但他醉成这样,搞不好一不小心就会淹死——忽然嘴唇一阵湿凉,紧接着一痛,是那个家伙凑上来,咬破了我的嘴唇,还将流出来的血舔走许多,咽了下去。

 

我有点生气,刚想骂他,但他抬起头,唇角朝上一勾,笑着说:“真甜啊,酋。”

 

之前说过,他长得很好看。这一笑,就更好看,这世界所有的风景都仿佛被他的笑容给比了下去。我发现我也是个以貌取人的混账,我的大脑一片空白,什么都想不起来。

 

然后,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,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。

 

我在浴池边上醒过来,浑身上下疼得要散架。我终于明白我对他是哪一种喜欢了。

 

主人清醒以后愣了很久,看我的表情很复杂,先像是得意和高兴,后来又变成了后悔和心疼。出现后面两种表情一定是因为我当时看起来实在太凄惨了,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爬都爬不起来,作为一个刀灵,这真的丢人。

 

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,主人心情特别好,很少见他斥责或者用奇怪的法子惩罚那些不安分的妖魔了。他抱着琵琶来找我,弹了很多曲子,唱了很多歌,听说那把琵琶他都好几百年没弹过了。我其实不怎么懂音乐,而且他抱着琵琶的样子有点女气。不过他既然喜欢,我就没说什么。

 

他唱的全都是情歌,那些一听起来就很羞耻很不要脸的情歌。

 

虽然很羞耻很不要脸,但我也终于明白,他对我的喜欢,大概跟我对他的喜欢是同一种。

 

我也很高兴,于是我们一起又在床上滚了很多圈。

 

……日子久了,我发现有点不对劲,主人越来越经常看着我发呆。我觉得他看着我的时候,眼神特别悠远,像是透过我在看其他的什么人。

 

我有点介意。

 

王宫里新来了一批侍女。因为新来,所以不大懂规矩。其中有一个性子特别活泼的,第一次见到我,既撞了树,又绊了跤,还把手中的花瓶摔了个粉碎。她趴在地上,一点儿不觉得疼,抬头呆呆看着我,赞叹着说:“酋大人真是长得太美了。王宫里所有的女子加起来,都及不上你一个。”

 

我乍一听觉得不大舒服,但想了想,还是对她说了谢谢。

 

主人一脸震惊,问我:“你不生气吗?你最讨厌别人品评你的容貌。”

 

我愣住了:“我为什么要生气?那个小丫头明明是好意。”

 

主人看了我半天,仿佛我的脸上开出了一朵花。

 

我确实不喜欢被人品评容貌,但也没有真的那么讨厌。跟尊严什么的没关系,主要还是因为长了那么一张脸,走在外面实在很不方便。不过,主人很喜欢我的脸,既然他喜欢,那么即使我真的很讨厌,也会尽量不那么讨厌了。

 

我这样告诉了主人。

 

主人听到后,露出复杂的表情,像是高兴,又像是有点失望。他说:“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……你终究不是他。”

 

他。

 

我开始意识到,讨厌被品评容貌的并不是我,而是另一个也叫做酋的人。而且那个酋肯定跟主人很不对付。

 

那么我是谁?主人为什么创造了我?

 

这些问题在心头反复萦绕,于是我去找了北溟智者。据说那是生活在这片大地最年长的魔族,拥有无尽的知识与智慧。他对我说,如果我真想知道,就应该一路往南走。我想要寻找的答案在一个叫夜安城的地方。

 

主人曾经带着我在北溟旅行过许多次,所以这次即使没有他在,我也十分顺利。我找到了夜安城。那是一座高大巍峨的城池,城门两侧矗立着狰狞的异兽雕像,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儿。整个城池被一道几乎直达天际的光墙笼罩起来,未经允许的访客永远无法闯进去。

 

我忽然感到一阵心悸,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胸腔里使劲地揪扯。眼前的景象不可思议地熟悉,就算我闭上眼睛,也能马上将它描绘出来——建造城门的厚重墙砖,异兽身上简练的纹路,还有军帐顶上烈烈飘扬的战旗——就像我曾经目不转睛盯着它们看过好几百年似的。

 

明灿的光墙刺痛了我的眼睛,它无比地恢弘美丽,却又散发着危险不祥的气息,让我本能地想要逃离。我联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见主人时的感觉,我忽然明白,那时我对他并不是讨厌,而是恐惧——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恐惧。

 

我还记得我来此的目的。正要迈开步子,身后忽然光芒一闪,紧接着主人的声音响起:“止步吧,不要再往前走了。”

 

我回过头,主人正站在我身后。他应该是刚从睡梦中苏醒就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,衣襟还凌乱地敞开在胸口,头发也乱糟糟的。他的后面是一望无际的迷踪沼泽,苍白的浓雾飘过来,将他的身影笼得若隐若现。

 

我指着高大的城池问他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
 

主人答:“一座困兽的牢笼。”

 

我问:“那么困兽呢?它在哪儿?”

 

主人说:“困兽逃走了,牢笼是空的。”

 

我有点失望,只好说:“哦。”

 

主人继续说:“它为了逃走,舍弃了自己的爪和牙齿。没有了爪和牙齿的兽,再也不能保护自己,它很快就死在了别人的手上。我花了三年时间,才一点一点将飞散在北溟各处的残魂收集起来,附在了他生前的最爱的刀上。”

 

我愣住了。虽然来的时候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,但当事实被真正揭开,我又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
 

啊,我不合时宜地想,怪不得我不是一把菜刀,谢天谢地。

 

主人继续说:“但收集来的魂魄不全,有一小部分,我怎样都找不到……所以你是他,但也不是他。”他停了停,语气变得有些自嘲,“真正的他……永远不会喜欢我。”

 

我仰头看着那座城,又回头看了看主人。他连平时那件缀满了漆黑羽毛的大麾都没穿,立在沼泽前的身影显得单薄而孤独。

 

“那么,为什么没能找全呢?”我问,“你明明那么厉害。”

 

他目光优柔地望着我,但我知道他又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:“因为佚失的那部分散落在了这座城里。而这座城,他到死也决不肯让我走进去。所以我永远找不回真正的他。”

 

我肯定地说:“你喜欢他。”

 

主人说:“是的,我喜欢他。”

 

我问:“他不知道吗?”

 

主人笑了:“或许是知道的吧。但即使知道,也会装作不知道。他活着的时候,我永远不会说出来。”

 

这一切简直毫无意义。我站在原地,进退两难。

 

我又问:“那我呢?如果我走进城去,我能不能找回失落在里面的东西?”

 

主人露出不确定的神色,斟酌地说:“大概……能的吧。但是,当你找回那些东西,你就会变成他。”

 

我问:“你不想再看见他?”

 

主人想了很长一阵,才回答:“我想。但我不会放一个活着的他走出那座城。”

 

我们都沉默了。

 

主人试图挽留我,他说:“不要再往前走了罢?你留在外面,我会永远宠爱你,永远对你好。”

 

我说:“你想宠爱的,想对他好的那个人,并不是我。”

 

主人说:“何必分得这样清楚?究竟是你还是他,又有什么重要?”

 

我的胸口有点痛,有点喘不过气来,我说:“很重要。”

 

如果找不回过去,我就永远只是一个替身。我决不会做谁的替身,即使是我自己的也不行。

 

主人无话可说,他知道我会怎么做。他看着我,眼中的留恋与悲伤仿佛凝成了实体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几乎以为会有泪水从那双比黑夜更漆黑的眼眸中滴落下来,但是没有。我走上前,最后亲了亲他,就像此前我们曾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。

 

“去吧。”他说,“你终究是你,没有人能改变。”

 

我笑了,放开他,一步步朝后退却。

 

“再见。”我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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